【第五章】
他不恨。
從來沒有恨過。
對方很重要,重要到他縱使看著對方走上歧路、無論拉了多少次都拉不回來,他仍然不曾放棄過對方。
如果走遠了,他就追上去。
把他推走,他就抓住那隻手不放開。
* * *
突然之間變成完全不同的風景。
一片漆黑過後是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得他只能瞇起雙眼,根本看不清眼前有什麼東西。
待白光漸漸退去,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臉。
是個強壯魁武的男人,似乎是長年鍛鍊過的身軀滿是糾結的肌肉,就算光站在那裡不做任何動作,也擁有明顯的威嚇作用。
但那名看起來只要一拳就足以把他揍得倒地不起的男人卻在他面前用一種委屈抱歉又無奈的表情看著「他」。
而「他」似乎正在責備那個男人。
責備……然而他感覺到心中莫名升起的情感中,更多的是惋惜和信任。
他一定回得來。
不知從何而來的想法突兀地出現在腦中。
一定可以的、他必須要知道……
他看見自己激動地舉起左手,手中握著不是自己的手機。
那個男人見狀,眼神一變,神色突然變得猙獰,配上那副嚇人的身軀,簡直像是頭可怕的瘋狂野獸。
但「他」的心中卻感覺不到害怕。
一定可以的。
「他」舉起手滑動螢幕,滑出的卻不是撥號的介面。
對面的男人突然伸出了右手,手中握著某個東西。
他沒看清。但是「他」知道那是什麼。
「他」嚇了一跳,正要後退一步時腳下卻一滑。
而那個男人手中的東西也正好在此時爆出了什麼。
一片混亂,他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出現了好幾個難以分辨的不同畫面,他看不清楚那些是什麼,也搞不清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後,「他」看見了那一片遼闊無雲的青空。
「喵!」淒厲的貓叫聲傳來。
明明只是稍微尖銳些的喵喵叫,虞因卻覺得震耳欲聾,讓他瞬間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喂!你──」東風緊張的聲音從旁邊響起,但他卻看不見那張瘦得誇張的臉是什麼樣的表情。
正確來說,虞因現在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
嗡嗡的耳鳴還在腦子裡繞,視線裡只有模糊的幾個色塊,幾乎分不清自己身處在哪裡。覺得自己暈眩到快要跌倒的虞因趕緊隨便扶住旁邊的東西,然後抓到了一個只有皮包著骨頭的肩膀。
那瞬間他很想笑,想要碎碎念叫他多吃一點東西之類的話,但他太想吐了,所以什麼都說不出來。
「……」而那個被當成牆壁扶的人也沒有多說什麼,瘦弱的身軀不知道哪生出來的力氣架住了虞因的肩膀,緩緩地把人架到真正的牆邊靠好,然後自己也跟著靠在旁邊的牆壁上大口喘氣。
虞因覺得,聽到旁邊那個喘到似乎快要死的聲音時、腦中卻只有真可惜看不到東風現在快要累死的樣子的自己根本是有病。
「……你覺得好一點了嗎?」雖然瘦但體力恢復得驚人地快的東風在自己的氣息平順下來之後轉頭問。
這大概是他們那群人接力餵食的成效吧。
「……還可以。」一邊想著跟現在狀況毫不相關的碎事,感覺暈眩感大約退去了的虞因開口。
幸好沒有一張口就是沙啞得可怕、或是微弱如蚊的聲音,虞因也覺得那暈眩一離開之後大部分的感官也幾乎都立刻恢復正常,症狀來得快也去得快。
「是死者嗎?」
本來想點頭,但點到一半被殘留下來的頭痛痛得打住,虞因改為用嘴巴回答:「應該是,我看到兇手的臉和他手上的槍了,也知道死者是怎麼跌下去的。」
雖然沒看清楚、也聽不見聲音,但是那個男人手上的東西應該的確是槍沒錯。
「……所以,跌下來的那個男人真的死了。」東風用的是肯定句。
虞因只能以沉默做為默認。
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很不能釋懷,那個男人應該是有可能得救的啊……
照剛剛死者給他看的影像來看,那名開了槍的男人應該是和死者關係不錯的,否則就不會在前半段時間都任由死者指責他了……但為什麼後來那個人會又突然性情大變地開槍,而且還把人給帶走讓他連救助的機會都沒有?
「你……看到了什麼?」看著低頭沉默的虞因,東風也遲疑了一下,才小心地開口。
八成是以為他看見了什麼很糟糕的東西,才會這麼小心翼翼。
把再次冒出的想笑感覺壓回去,虞因只是吐了一大口氣。
「死者和兇手大概是很好的朋友吧。」直到在死之前都是。
搞不好到現在也還是。
於是虞因把他剛剛看到的畫面向東風描述了一次,不過心境上的想法他也就只能講個大概,畢竟那種感情進到他心中之後,就會有一半是他自己的主觀感覺了。
這次死者想傳達給他的感情太複雜,虞因不太能理解。
「所以兇手是誤殺。」聽完虞因描述的狀況,東風幾乎可以完全掌握了。
原本可能只是想打掉死者的手機,但是死者卻在這時候不小心滑一跤所以射偏了。
而兇手大概是發現第一槍沒有射中手機才慌慌張張補上第二槍的吧。但他卻沒想到第一槍雖然沒有射到手機,但是其實射中了死者的要害,但兇手卻等到第二槍造成大量出血才發現不妙。
然而這時候死者已經重心不穩從頂樓摔下,然後被旁邊這個運氣不好的傢伙撞見了。
「耶?」腦子還沒有轉到那個方向的虞因呆呆地看向已經下了結論的東風。
「兇手本來就沒有要殺人,那時他只是想打掉死者的手機而已。但是因為死者在混亂中滑倒所以反而射中要害,然後重心不穩墜樓。」簡潔扼要地講完重點,東風大有謎團都已經解開了的釋然:「這大概也可以解釋兇手為什麼這麼急著把人帶走了。」
「……?」
「兇手是誤殺,而且是以為第一槍沒射中才會開了兩槍……所以他當時以為死者沒死吧,應該說、他以為死者只有大量出血的那個傷。」一邊整理思緒,東風快速地說:「兇手有槍、甚至還知道要使用消音器,表示他至少在黑色的那邊打滾過好一段時間,大大小小的傷應該也看過不少。
「──也就是說,兇手其實想要救死者。」
如果是這樣,那這真是一齣該死的悲劇。
明明是自己推論出來的結論,東風此時卻有些希望他的假設是錯的。
他不喜歡悲劇,從來都不喜歡。
「……」聽了這樣的結論後也有瞬間說不出話,虞因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但是,屍體我們還是要繼續追吧?」
幾分鐘前他們開始追蹤血跡的目的就是這個,就算現在知道了死者死亡的來龍去脈,也依然沒有改變。
而且虞因總覺得還有一些部分想不明白。
「……當然要。」花了幾秒回神,東風毫不猶豫地回答。
十幾分鐘前被嚴司的電話打斷,剛才掛了電話之後又被鬼託付的幻像擾亂,他們差點忘了原本的目的。
沒有屍體就沒有開始,那樣剛剛所做的任何猜測都是空談。
雖然如果就東風自己而言,他是覺得已經沒有找下去的必要了。
既然這個事件整齣八成是個悲劇,也沒有任何把真相挖掘出來的必需性、更沒有人要求真相,那麼他們就算真的把真相連同屍體一起找了出來,也還是沒有任何意義。
更何況他們在找的那名兇手手上還有槍,危險程度絕對不只一般。
但是就算他說不幹了,他旁邊這個傻子還是會只猶豫零點零零一秒之後繼續往前衝吧。
在心裡嘆口氣的同時,東風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把對某人的關心表現得太過明顯。
……不過那個某人好像沒有發現,那就算了。
「之前被那個混帳嚴司的電話打斷,差點就忘了。」走向先前發現的血跡,東風盯著那個位置,彷彿這樣才能集中精神理清思緒一般,叨叨地說著他的想法:「剛才之所以會覺得這個血跡很奇怪,是因為都已經走了這樣的距離了,照推論他應該是已經換成交通工具準備棄屍了才對。但是這部份的血跡不只沒有顯示兇手已經搭上了交通工具,更反而是往著市區前進。」如果兇手是要把屍體帶走不讓人發現的話是不可能會往人潮多的地方走過去的。
但兇手並不是想棄屍,而是想救人。
他從一開始就想錯方向了。
「等等,你可以從這種血滴看出來兇手是往哪個方向跑跟他有沒有換成交通工具嗎!」不過虞因在乎的重點好像跟應該注意的點完全不一樣。
「……這並不難,只要學過鑑識的應該都會。」例如說那警局裡那兩個好像叫做玖深跟阿柳的警官,還有那個混帳法醫應該也會。
「不難……好吧算了。」對方跟自己不一樣,這個人是天才、而他只是普通人。
他還是不要問他為什麼會好了,以免得到更令人吐血的答案。
用奇怪的眼神看不知為何開始自己安慰自己的虞因,東風一邊繼續解釋,同時專注地往前走:「既然兇手是準備要救人,那麼跟著這些血跡就一定可以同時找到屍體跟兇手。」接著立刻便找到了下一個血跡。
「而想要救人的話就只可能是送醫或是帶回去自己處理……但是你那時都已經想要叫救護車了、兇手卻依然把人帶走,那麼他一定是不想讓一般醫院發現吧,因為是槍傷。」
自從剛才的幻像結束之後就一直很安份的黑貓乖順地跟著兩人,還不時親暱地黏上東風的腳,然後被東風皺著眉用腳推開。
「沿途留下了這麼明顯的血跡,那些注重隱密性的密醫是不會收的。也就是說,兇手最後把人帶去了自己的住處、或基地。」
「……所以我們現在是直接走去的人的大本營嗎?」虞因驚恐了,不過似乎來得有點太慢。
「不然呢?」理所當然地回答,東風看看另外一個人有點不安的表情,想了一下,又開口:「雖然剛剛嚴司說的那個變成僵屍的傳說大概很嚇人,但那早就經過科學證明只是個傳說,不過是生物電和靜電交互影響所造成的現象而已。這個屍體會不見絕對是人為。
「是人做的就有兇手可以找,所以不用擔心。」
「……呃、嗯。」不太明白走在前面沿途早找血跡的某人為什麼突然加上了這一段,虞因搔搔頭,應了聲。
* * *
半躺在沙發椅上,某個把別人辦公室當自己家的法醫一邊檢查自己的驗屍報告一邊哼歌,心情很是愉悅。
辦公室真正的主人在這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的歌聲中又翻看完兩份文件才終於忍不住抬頭:「……什麼事讓你心情這麼好?」好到非得要打擾別人才甘願。
「是很好沒錯,因為只用一通電話就賺到一個八卦。」從沙發椅上坐起,嚴司嘿嘿地笑了起來:「而且還是小東仔的八卦,超有價值。」這大概是隨便地上撿到的發票結果一對就中獎的感覺。
他就知道跟著被圍毆的同學繞可以中頭獎!
「你是說東風居然跑去台南找房子的事情嗎?」搖搖頭,黎子泓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以東風那樣的體力,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其實非常吃力……他到底多想離開這個地方?
他到底是多不想被找到啊。
黎子泓在心裡嘆口氣。
「欸,雖然那個也很有趣啦,但那還不到八卦的程度。」嚴司搧搧手,以一種你還太嫩的眼神看多年的好友:「這次是真的可以叫做八卦的八卦……真想拿這個來威脅小東仔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一定超好玩。
唉,越去想就越想來試試看了。
「你還想讓東風更討厭你嗎?」那個學弟都已經恨到每次都喊著要殺掉他眼前這個現在還在竊笑的人了。
黎子泓突然同情起自家學弟來。
「放心啦,反正小東仔再怎麼樣都殺不掉我。」嚴司挺起胸:「而且要殺我的人多得是,排隊還輪不到他。」
「……」
最後,檢察官辦公室裡的某法醫就在某檢察官的瞪視之下乖乖地坐回位子上繼續檢查他的報告。
* * *
其實目的地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遠。
離市區還有三四條街,帶頭的東風突然停在一棟有些破舊的公寓前,抬頭向上看。
「就是這裡。」
這是棟有點年紀的陳舊小公寓,有些灰塵與髒污的大門口沒有警衛之類的保全措施,只有稍微生鏽了的鐵門和對講機。然而那扇紅棕色的鐵門大鎖卻也是壞的,虞因稍微一推就開了,對講機根本沒有意義。
「……走吧。」收起手機,東風和站在鐵門前的虞因對看一眼,走進了因缺乏打掃而空氣中充滿塵埃的玄關。
「……等一下,你知道在幾樓嗎?」走到裡頭看見電梯,虞因才想到一個有點嚴重的問題。
「七樓。」毫不猶豫按下了上樓鍵,東風這次沒有忘記需要為身旁的這個人解釋一下:「陽台沒有種花,晾的衣服雖然多,但全都是同樣大小且差不多款式的衣服,而且那些衣服尺寸也符合你描述的那兇手的身材。」
電梯在東風解釋完的同時也剛好到達,發出鈴的一聲之後緩緩地開了門。
然而正當東風想要踏進去的時候,卻被一旁的虞因伸手攔住:「……等等。」
站在東風腳邊的黑貓瞪大了眼睛看著電梯裡,咧開嘴露出牙齒,純黑色的身軀壓低,漂亮的尾巴不安地左右搖擺,朝著裡面發出嘶嘶的恫嚇聲。
虞因看見了,電梯裡有一雙成年男人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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