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這個人的人生,在大部分的人眼中,大概能稱得上是坎坷。

還在襁褓中時,他便被遺棄在路旁。身上沒有任何能判斷父母是誰的東西、甚至沒有留下他的名字,除了裹著他的毛毯,就只有一張精神力解析儀的判定資料卡,上頭標示著這孩子是個普通人的結論。

很顯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父母拋棄了他。

儘管精神力解析儀的發明讓人們得以提早預知新生兒的未來,使得準哨兵準嚮導們能事先準備未來的轉化,但也同時提前扼殺了許多父母的期待。一些過度偏激的夫妻甚至會在知道孩子並非嚮導或哨兵後將嬰兒拋棄或殺死,這些都是他們這種升斗小民各自心中有數、卻會被各國政府在表面上刻意粉刷假裝不存在的事。

而他、甚至還沒足月,就也成了犧牲品之一。

因翻找回收品才發現了這在廢棄物的遮蓋中快被凍死的嬰孩,以拾荒維生的老頭子默默地看著懷中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仍不哭不鬧、只睜著漂亮眼睛和他對望的小男嬰,再也忍不下心將他放回垃圾堆裡。

老頭子自己姓莫,而他在回家的路上想了整路,最後決定將這個小男孩取名叫凡。

凡,莫凡。

平凡,但又期望他的將來不凡。

小男孩就這樣平穩的成長了,雖然生活並不富裕、儘管他小小年紀就要跟著老頭子去拾荒求生活、就算附近的孩子會因他的家境和沉默寡言而拿他取樂,但這就是他的生活。不曾埋怨過什麼,莫凡只是默默的、努力地過著每一天。他覺得這樣就很好,不會想再去多強求、不曾羨慕他人所擁有而自己沒有的,一如他表面上的沉默寡言,就這樣安靜地生活著。

當然他這樣的個性和身世總少不了被欺負,然而從小做著體力活的鍛鍊讓他儘管看起來瘦小、體能卻是一流,往往能讓欺負他的孩子討不了好去。就算真打不過,他也有能力循著拾荒時熟悉起的道路逃脫離開。

他真的漸漸長成了既平凡卻又不太平凡的孩子,雖然方式似乎和老頭子當初所期待的不太一樣。

但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他曾從老頭子那裡聽過他被撿回來的過程,知道他的親生父母可能是因為他是個普通人而拋棄他的。然而莫凡聽完後卻沒有預期中的難過和傷感,反而非常平靜地接受了,甚至還另外對於自己親生父母的看不開表達了不解。

他不認為平凡有什麼不好的。他生性就不喜歡受到注目、也不愛和他人有所交流,這樣渺小而安穩的做個普通人、獨自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更適合他呢。

聽見仍算年幼的莫凡面無表情的說出他老成的觀點,剛說完故事、原本預計有個哭泣的孩子可以吃豆腐的老頭子愣了下,隨即呵呵一笑,摸了摸對方的頭,什麼也沒表示。

有點欣慰,卻也有些心疼。

 

後來,年紀本來就挺大的老頭子,在一場既突然又不算意外的急病中,翩然撒手離去。

那是莫凡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落下淚。

而在之後,他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太大改變。

收養他的老頭子沒有其他親人、莫凡自己當然更不會有,他本該是要被送進孤兒院的。然而,他卻逃掉了。

社會工作人員曾多次來找他,卻總是在進門的同時便發現人早已不見蹤影。從小拾荒的經驗讓莫凡不僅在體能上比一般的孩子好很多、也讓他對附近的的道路巷弄非常熟悉,再加上他對逃跑有異常豐富的經驗,社會工作人員就算加派了人手來還是抓不住他,甚至連個對話的機會都沒有。

莫凡完全不給他們溝通的機會,直接表達了他強硬的選擇。

逃了幾次之後,那幾名社會工作人員也放棄了。以無奈的心情將莫凡的居所劃為需要特別關注與定期探視的地點,並找了個附近善心的大媽作為監護人後,他們便不再強迫莫凡跟他們離開,由著這個固執的孩子過他想要的這種生活──畢竟就算不妥協他們也還是抓不到人。

儘管這樣的決定在其他大人眼中或許只是小孩子的幼稚任性,就算別人都覺得拾荒沒出息、認為他在未來一定會後悔自己現在的決定,莫凡卻反倒覺得,自己其實是在這件事情過後才開始獲得真正平穩的生活。正如同他小時候對於父母想法所抱持的疑惑,他的人生觀從來沒有改變過。他不是個優秀或突出的人,也不想要成為那樣的傢伙,他只想默默地過著他自己的生活,普普通通、但輕輕鬆鬆地活著,就做一個普通人。

再後來,他開始連學校也不去,就這麼以「不上進」的方式拾著荒養活自己,安穩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他的日子開始變得平凡,而他也曾以為這生活就會一直這樣平凡下去,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但卻是大錯特錯。

縱使多年以後,莫凡仍能準確地道出那天的日期。那時他十七歲,只差沒幾個月便能成年,就即將要能脫離需要監護人的日子──老天卻偏在這時以彷彿送成年禮物般的方式給了他一個大驚喜。

轉化的瞬間,他只覺得像是有顆炸彈突然在他腦中爆炸,剎那間轟然作響。突然之間被放大了好幾倍的感官無法避免外來的資訊,一下子通通都灌入了莫凡的腦袋,衝得他幾乎昏迷。好不容易穩住了那波眼冒金星,然而瞬間被提升的敏銳五感卻是無法停下對四周各種大小雜訊的接收,平時聽不見的噪音與以往感覺不到的味道幾乎將他逼瘋,就算閉上眼摀住耳鼻仍無法阻隔。

莫凡不知所措,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普通人的學校裡也會教育關於哨兵與嚮導的知識,但向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人事物漠不關心的他當然不會認真學習,自然不知道這其實是成為哨兵後的主要轉變──於是,他便用了自己習慣的方式來面對這影響到他安穩生活的變化。

他慌慌張張地逃跑了,想逃離這些不知從哪裡出現的噪音和氣味、逃離這幾乎使他發狂的改變。然而因為轉化後所增強的體力與力量,莫凡在慌亂地躲避逃竄這躲不掉的「新世界」時,也同時留下了一地狼藉,以至於驚動了附近的居民報案。

 

剛收到通報時,陳果還以為是哪裡的小混混、或是哪個精神不正常的哨兵在放假的時候鬧事,正想著該怎麼教訓這些年輕人呢……卻在過不久便得到底下回報說,那很可能是名由普通人轉化的哨兵。

陳果差點沒被自己的午餐噎死。

天知道,自從精神力解析儀發明以來,哨兵與嚮導的管理便更加明確且完整,基本上是在轉化之前便會通通被送進塔裡去的。而這完整而嚴謹嚴格的流程與管理之所以能夠被執行,便是建立在精神力解析儀所預測的結果從未失誤的前提上。

距精神力解析儀剛被發明已過了大半個世紀,也就是這套管理方式已執行了幾十年。而這幾十年裡,從未有任何哨兵和嚮導在轉化時不在塔的控制範圍──人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經歷過哨兵或嚮導在普通人之中轉化的事件了。

幾十年來,精神力解析儀第一次出了差錯。

好吧,她至少有一件事贏過葉修了。陳果自暴自棄地想。這個哨兵的年紀可是比葉修發現的那個嚮導大呢。

 

另一方面,還在逃跑中的莫凡覺得非常煩悶。

不知不覺間,他透過敏銳了許多的五感察覺到有人在追著他。於是他在一邊亂竄的同時,一邊靈活地用他習慣的方式輕易甩掉了那些人,卻發現那幾個穿著制服的傢伙非但沒有死心,還變成了更多人,一副要直接將他帶走的架式。分不出哨兵制服與其他公務員制服差別的莫凡瞬間就怒了,想起幾年前老頭子剛過世時社會工作人員三番兩次想將他帶走的情形,還以為對方是和那時同樣機構的人。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又想來帶走他!他都已經要成年了!

本就頭痛欲裂的莫凡心情頓時更加惡劣,再加上不知道自己是哨兵的他下手不知輕重,居然就這麼一路將所有來追捕他的哨兵們都打趴並逃脫。然而,他也因為魏琛帶領著的有計畫追捕而被逼得無路可逃,到了最後只能躲進這間小民宅裡。

再然後,莫凡便被魏琛逼進了四樓的廢棄倉庫中。儘管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將衝進來抓他的強壯男人通通丟出去,自己卻也逃不了,陷入了不上不下的死胡同膠著中。

距離他把上一個闖進來的哨兵丟回去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腦中因為這段時間接收太多的雜訊以及長時間的激烈運動而彷彿有些過熱,但卻又焦躁地靜不下心,莫凡不禁開始在房裡來回踱步。他「聽」得見外頭的人越來越多,甚至聽得見那個滑頭指揮官部屬的聲音、以及那一定要抓住自己的通訊交談內容。雖然這些聲音是混雜在一大堆瑣碎吵鬧煩躁的聲響裡頭,就算有些關鍵字他發熱的腦子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意思,但這些莫凡就是聽見了。

他有點不能理解。幹什麼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地抓他呢?他只是個沒出息的拾荒小子,也從沒跟人爭過什麼,更不會妨礙任何人,有必要為了抓他而勞師動眾嗎?

正想著,他突然聽見外頭包圍著他的軍人們開始踏起整齊的步伐,一批批陸陸續續又整齊劃一地離開了這棟樓。下樓梯時的踏步聲和衣物布料摩擦的聲音完整地重疊,傳入莫凡耳中,震耳欲聾。

以至於又過了一陣子,他才發覺到那兩個不合群的傢伙。

和走下樓的大量腳步聲相反,那兩個腳步聲擁有各自不同的步速與頻率、卻是以相同的速度前進,慢慢地爬上樓。莫凡努力地在一大堆龐大而混亂的聲音中分辨著,直到聽見「它們」上了四樓,並在自己躲藏的倉庫門前站定。

此時的他已經有點疲累,過熱的大腦無法做出多餘的思考,不會控制力量的行動也讓他的身體開始出現使用過度而脫力的狀況。但因對方很顯然是衝著他來的,莫凡不敢有所鬆懈,戰戰兢兢地盯著門口,準備見招拆招。

「你來把裡面那傢伙拍暈吧。」

莫凡聽到其中一個人這麼說。

是又要衝進來抓他嗎。他立刻警戒起來,身體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對付外面的人。

然而這次卻出乎他意料的,沒有任何人衝進來。

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漆黑、原來紛亂的聲音一下子全消失、充斥在空氣中令他噁心想吐的混亂味道全歸於無,好像有誰將這一切的開關都突然關上了似的。莫凡瞬間嚇了一大跳。

不過,也只有那瞬間能讓他保持驚嚇。

『……抱歉了。』

腦中突然閃出這麼一段不屬於他的「思緒」,下一刻,莫凡便感覺到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朝自己撞了過來,彷彿有人拿鐵鎚直接往他腦殼裡的大腦敲下去,痛得他腿一軟,直接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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